2007/07/13

山中清晨的一個鐘頭

文/金恒鑣  
福山行其一:清晨六時。

台北下班後開車,夜八時抵福山試驗林,講課二小時後旋即就寢。

次晨天微亮,六時許。我起身披一件風衣。一出門便看到遠處的小草坪上一隻中型山羌低頭啃著草。等我走近相距約二十五公尺處,牠抬起頭,面向著我,兩耳略為豎起,顯出警覺的戒備。我馬上把頭撇開,沒敢正視,但不時用眼角的餘光掃視牠的下一步動作。不過一分鐘,牠低下頭專心啃草了。牠一面從容地啃著草,一面往草坪邊的樹叢走過去,不久沒入樹林。
半分鐘後,一隻相當大的公山羌從我身後衝出,快步跳到草坪中央。牠的皮毛光亮,身體看起來很壯健。這麼健美的山羌,在台灣的其他山區並不多見。這時,牠突然朝樹林的方面吼叫一聲,再小跑跳入樹林。

這一聲的吼叫,不甚悅耳,可是我聽得懂,牠在宣告領域。此地原本是牠們的地盤,當然尊重牠的統治權,我當下快步離開草坪邊。

福山行其二:清晨六時一刻。

我坐在福山研究中心外的石階上,面對著墨綠的樹林,靜靜地等待天趨亮,遠山還浸淫在水霧中。

當眼前的大山羌消失於樹林的時候,我收回目光,瀏覽近物。我瞥見與我雙眼平視齊高之處,有個細細白絮般的東西停在空中,有若一枚蒲公英飛散的種子,也像有骨無頂的迷你傘。經驗告訴我蒲公英的種子浮飄空中之際,會隨著風向同速流動,不會滯留在半空。

我於是趨身向前探個究竟,原來那是一隻蜘蛛,一條看不見的細絲必定連在三公尺高的屋簷,牠才能一動也不動地懸在半空。

我定睛看著,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?約等了三分鐘不見任何動靜,我耐不下心,便輕輕的朝牠吹了一口氣。那隻蜘蛛毫無預警的如斷線的風箏,瞬間掉在石磚地上,但還是一動也不動。

我知道這場景若發生在樹林裡,蜘蛛便輕輕地降落在草叢,安全地躲了起來。我耐心地等待牠的動靜,同時用數位相機留下紀錄。我順便看看附近地上有什麼可觀察的事件。這時手機突然震動起來,一位早起的朋友送來一句「早安」的簡訊。空氣還是冰涼的,四周闃無人跡,我的心裡卻升起一陣溫暖,不自覺是孤獨的在這空曠的山區裡。

我又想起那隻蜘蛛來,牠卻已不知去向。奇怪?難道牠這麼會利用我不留神的機會逃離我的視線?

不久,又有一隻浮飄半空的蜘蛛出現在我眼前,我猜就是剛才那一隻,墜地時,細絲很可能根本沒斷,牠因而可隨時升回空中。

蜘蛛的身體非常輕,體表面積很大,浮力本來就強,若掛了極細的蜘蛛絲,浮力更大,可以在微風中輕易地遠颺他方,甚至跨海登上汪洋中的海島。一個剛剛誕生、無任何生命的島嶼 (如火山島),最先登陸的動物之一往往是蜘蛛。

福山行之三:清晨六時三刻。

我踱到昨晚有燈光之處,發現地面有幾隻蟲屍,我靠牆坐下。

不遠處地上有一隻蛾,拾元硬幣大小,蛋黃色,翅緣有殘破,顯然是昨夜撲燈的挫折所致。牠面朝上靜靜地躺著,顯然已了無生機。不需一個禮拜,牠便會化成泥土回歸自然了。

不料,蛾居然移動起來了。這個場景又拾回我的好奇心。我趨身湊近仔細觀察,發現有一隻蟻緊緊地咬住蛾的頭部,一步一步地往後拉。蟻使出全身力氣,為克服粗糙的地面,不時改變方向與左右移動。在拉的過程中,蟻的全身嚴重的扭曲,關節外凸,加上赤銅的體色,彷彿長江三峽裸體的縴夫。這時我拿出手機,按下碼錶功能,發現十五分鐘後才把蛾拉離原點約有一公尺半。

我這時起了一個念頭,想把死蛾連帶活蟻裝在我隨身攜帶的小瓶內,帶回研究室分別秤秤乾重,計算蛾與蟻的體重與兩者的比例。繼之又想到蛾可能是這隻蟻今天的首次收穫,別因為我的職業衝動,牠失去了餐,還賠上命,成了蟻的終身遺憾?於是我並未行動。

快到七時了,學生陸續到齊,我們要出發看自然。這清晨的一小時,我在福山試驗林看到了大地生命的循環與能量的傳遞,也看到自然界如何有效地利用資源、清潔環境與生養眾多。

【後記之一】這一天我帶學生到福山實習「生態系管理學」的課外教學。約定大家在早上七時碰面。我在六時起身先到外面看看,便有了上述三種遭遇,順便記下,做為學生觀察生態的引言。

【後記之二】當天下午我回到研究室,將早上收集的照片分別寄給林試所的沈勇強、東海大學的卓逸民與彰師大的林宗岐諸位專家,請他們代為檢定物種。第二天從電郵中得悉,牠們分別是苔蛾 (Notata),銀腹蜘蛛 (Leucauge),與大林長腳家蟻 (Aphaenogaster tipuna),我在此感謝他們的協助鑑定物種。


                 金恒鑣 於2006年11 月24 日清晨的福山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07.01.27  中國時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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